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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摄影师吕楠的作品集正式出版,报道很多,让我想起2009年曾经做过的访谈。篇幅虽短,却给我许多给养,直至今天。由于与其他受访者身份不同,我没有收进此前的访谈集《忧郁的常识》,但这是我最钟爱、最受益的一篇。翻出来与大家共享。

 

(吕楠摄影,选自《在路上——中国的天主教》)

 

狭窄的小屋里,父亲靠在墙边注射吗啡,母亲给小女儿喂食毒品;一群孩子偎依在监牢里母亲身旁,他们因父母被囚无人照料而获准随同入狱;象征着“权威”的犯人老大神情自若,坐在一棵向日葵下避暑⋯⋯

这是摄影师吕楠镜头下的《缅北监狱》。2006年,他在与云南接壤的缅甸果敢,记录下这群因吸毒、贩毒、零卖毒品而被捕的人们的生活。2009年7月11日起,63幅黑白作品在北京798映画廊首次公开展览。

不同于以往人们熟知的与毒品相关的影像,这些作品中看不到触目惊心的瘦骨嶙峋,看不到密密麻麻的青色针孔,看不到囚禁于牢狱的挣扎与绝望。一切都显得平静从容。

熟悉其作品风格的人知道,这就是吕楠。

他花15年时间完成的三部曲:《被人遗忘的人——中国精神病人的生存状况》、《在路上——中国的天主教》、《四季——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》,被艺术家栗宪庭评价为“完整而宏大史诗般的规模,仿佛象征了人类今天的‘精神现状’,象征了作者期望‘人类伟大精神复归’ ”。

2005年以前,鲜有人知道他的名字。当年平遥摄影节,三部曲225张作品的一次展出,摄影界始知中国尚有吕楠。自此,无论哪个维度的排名,他永远占据纪实摄影第一流摄影师的席位之一。尽管,他很不喜欢被贴上此类标签。

他拍黑白作品,片子从不剪裁,一个镜头可以拍40个胶卷。三部曲的三个专题分别花掉他两年、四年、八年时间,所有时间几乎除了拍照就是做后期,且全靠自费支持生活。“我怀疑这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个艺术家,能以这样庄严的态度来对待艺术创作?”栗宪庭曾写道。

其西藏系列的109幅作品,是从3500多个胶卷、12.6万多张底片中挑出来的!拍摄的8年里他绝大多数时间行走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,往往几个月里每天走的都是同一条山路,前些天自己留下的脚印还看得清清楚楚。

“歌德说,天才就是一眼就知道什么是重要的,然后心甘情愿地服从。”在外拍摄期间,吕楠总带着MD听巴赫,读柏拉图或歌德。古典主义带给他很大影响,在诸多伟大的作品里,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。

 

 

(吕楠摄影,选自《被人遗忘的人——中国精神病人的生存状况》)

三部曲下的中国现实

 

灵子:你走了十个省市近40家精神病院,接触了上万名患者,从这个特殊的人群里,你看到的共性是什么?

吕楠:很多人以为他们不能交流,其实他们全能交流,在不发病的时候非常清楚,发病的时候也能体察出谁对他好,谁对他不好。

还有一个共同点:精神病人家庭是中国所有家庭里最贫困的。只要你家里有了精神病人,要么是负债累累,要么是倾家荡产。因为他们不知道可以用很简单的药物来维持,一天三分钱的药就可以。一发病就送医院,情况稳定接出来后不用药,马上就复发,再借钱送医院。等到没有钱也借不到钱了,如果这个人有暴力倾向,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拴着或者关着。如果没有暴力倾向,那就自生自灭。

灵子:精神病人系列的最后一个镜头恰好是在教堂拍的,这是你后来选择拍天主教徒的契机吗?

吕楠:拍精神病人以前就考虑过天主教的题材,但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去处理,感觉一拍只能是教堂。教堂两千年都一样,全世界都一样,拍它干什么,所以当时就放弃了。拍精神病人时,在陕西扶风县,村子里的精神病院和天主教堂只有一墙之隔,我在那里遇到了教友,才将这个题材继续下去。这个时候想法改变了,知道我想要什么。城市里的人离开教堂之后各奔东西,不像村子里,本身就是教友的聚居地,可以观察他们的生活,看他们如何践行自己的宗教。

灵子:四年拍摄天主教徒的过程里,最触动你的是什么?

吕楠:他们从不惧怕死亡。5岁的孩子都知道,什么是最确定的事——死;什么是最不确定的事——何时死。人不仅是必死,而且是该死,人如果不死的话,什么事都做不成。你要是能活1000年,你肯定先玩800年。人就是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无限,才有价值。

灵子:西藏老人们会害怕相机摄走灵魂,你怎么说服他们接受拍摄?

吕楠:你尊重别人,你对他人有用,他人才可能对你有用。这不是物质交换,是精神的交流,是法则性的东西。我在那里是医生,所有的阿妈都叫我阿姆季,这是医生的意思。他们说毛主席时代也没有这好事,医生免费看病送药,见男人给烟,见老人女人给糖,给他们点眼药水。我在那儿就是“神医”,看病是以小时计算的,用最便宜的方式。头疼脑热、发烧感冒、肺炎、脑膜炎,8个小时之内就能治好。

最初两个月我一共才拿回3张照片,有力使不上,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,但也不焦虑,只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。这个找不到北的时间很漫长,两年之后才基本解决。后来我们也成了朋友,我会解释,摄影不影响灵魂安宁,逐渐地他们对我的镜头就不再忌惮。

(吕楠摄影,选自《在路上——中国的天主教》)

我选择歌德的方法

 

灵子:这三个题材你是如何选择的?出于对现实社会的关注吗?

吕楠:我对现实没有兴趣,我的作品里连时间都没有,一切时间性都被抹去了。当然作品从现实里来,就必然与现实产生关系,但至少现实本身并不是我的出发点——我的出发点是我要解决问题。

做完第一个之后,你就知道这一个不够,应该还有一个连续性,你就知道应该有三个东西来组成一件作品。后两个题材,实际就不是我选择他们了,是他们在选择我。

灵子:你要解决什么问题?

吕楠:摄影缺乏整体性。普鲁斯特一生只写过一部作品,但他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。别的作家可能写了十本二十本书,但是依然没有给我们一种启示,没有一个句号的感觉。也就是说,没有形成一个整体,一个世界。

摄影更加存在这个问题。它原来没有力量,不是摄影工具本身有问题,而是因为这是有钱人的游戏。过去摄影师想存活,必须依靠报纸杂志工作,编辑派你今天拍这个,明天拍那个,题材没有关联性。你想拍点自己的东西,就只能是搂草打兔子。这种东西看单张非常好,但放在一起没有意义。

艺术家要看出手迹来,任何艺术领域看不出手迹,就只能谈作品不能谈人,你就形不成完整连贯的思想、世界观。

另一个问题是瞬间。胶片和相机的特性决定了影像要在一瞬间完成,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总要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,我希望在现实中找到人的基本的、持久的、本质的东西。那不是瞬间能解决的。

灵子:通过三部曲的拍摄你解决了这些问题吗?

吕楠:我说这些东西没有意义。没有比一个作者谈自己的作品更无聊的事了。中国的艺术家就太爱解释,(比如)说我这作品里的米象征了什么。谁想知道?你怎么能让它跟我发生关系?你不能放一堆米在那儿就开始解释。你找别人都懂的才是本事,别拿一个生僻的东西说事儿。

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不是在表达自我,而是在解决问题。个性和表达自我永远是附带出来的,是第二性,只有蹩脚的艺术家是把个性放在首位,表达自己的困惑。我的困惑就够多了,我可不想再加上你的困惑。除非你的困惑对我有所启示,这样就不是你的困惑,就是从特殊到了普遍,触及心灵了。这就是本事。

灵子:你的三部曲选择的题材毕竟都是相对关注较少的人群,会不会有人有类似的质疑,比如说你以题材的特殊性取巧?

吕楠:歌德的工作方法与席勒的工作方法完全不同。歌德是从特殊到普遍,席勒是从普遍到特殊,谁活得更久?全世界有歌德学院,没有席勒学院,我认为歌德的方法更具有持久性。你确实需要找一些特殊的东西入手,但必须有本事把它转化为普遍。你不特殊,就吸引不了人,但你如果只会从特殊到特殊——中国净干这种事儿——那就完了。

 

(吕楠摄影,选自《四季——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》)

关注内心,这就是我要做的

 

灵子:之前你也曾经拍北京胡同,是什么让你转到现在的方向?

吕楠:拍北京胡同的经历让我慢慢知道什么是重要的,什么是绝对不能再碰的——比如瞬间。那时拍的一张片子是一个小孩子正跑过来,另一个小孩刚从跳跃的最高点向下降落,场景像梦一样,但那又怎么了?拍完这张照片我就知道,拍瞬间到这儿已经到极致了。一辈子即使拍一百张这种东西又怎样,有什么意义?它让我彻底扭转了方向。

灵子:在你看来有意义的摄影应该是怎样的?

吕楠:一切伟大的艺术家、作家都在解决问题。就是前人留给你的问题,在你这一代如果你能解决就解决,解决不了就留给下一代,文学、艺术永远是循序渐进的。

我能发现的问题就是我工作的出发点。我是怎么工作呢?题材不重要,这只是我做事的理由和给我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。它可以各种各样,只是我恰好选择了精神病人、天主教、西藏。对我来说,我是从那些优秀的人没敢走的路、没走完的路,或者没走好的路上发现问题,找到自己的出发点。光荣属于我前面这些伟大的人物,他们的缺点属于我,就这么简单。

灵子:你梳理的问题是上一代中国摄影师的问题?

吕楠:我从来不考虑中国的摄影师。学艺术要从最好的开始学起,这样你就知道给其他的作品既不高也不低的恰当的评价。一切中等的作品带给人的都是困惑,你说它不好,它有可取之处,你说它好,它又有欠缺。伟大的作品即使是失败也能让你学到东西,不好不坏是最坏的。

灵子:所以你一直在借助古典艺术来自我学习?

吕楠:我是在用他们的精神矫正自己,天天自我检验。几年前我才看到《麦克白》,我的妈呀,给我震的,有四次我都觉得自己得放下书歇会儿,喘不过气来。这样洞悉人心的作品,这么多年来生命力没有任何减弱。莎士比亚知道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这个人物应该怎么去表达,有什么动作,而且慢慢直达你的内心。

关注内心,这就是我要做的。现在没有人像我这样做,我没有可以参照的标准,只好向(莎士比亚)他们学习。如果他们错了,我也就错了。当然,他们已经接受了时间的考验,但如果这个时代就是不买他们的账,我也没办法。

灵子:15年只拍三个作品,没有工资,不卖作品,你是依靠什么生存的?

吕楠:我可以这么单纯地活下来,因为我没有死穴,我没有老婆、孩子,没有那么多生存压力。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仰赖朋友们的帮助和支持,而且总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帮助我的人。歌德写威廉·麦斯特,老是在遇到坎儿的时候出来一个人,我原来以为这是小说情节,后来才明白,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。只是很多时候这人来了,你认不出来,或者成了朋友但没有珍惜。

歌德的中心思想就是只要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,冥冥中就会有一只手来帮助你。说得太对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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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芳

刘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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媒体工作十余年,专注文化艺术领域。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本科,英国杜伦大学社会文化人类学硕士,英国外交部志奋领奖学金得主。现居英国杜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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