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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期做逝者栏目编辑,已习惯了频频接收各种死亡消息,但最近格外密集,尤其还有的来自见过面、约过稿的友人,感慨颇多。恰好最近阅读也遇到类似话题,关于人生与死亡,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,试着梳理一二。

记得曾与朋友谈到,是否希望人长生不老——或者不说不老,就是人寿无限。他说这当然是好事,比如你设想如果这个权利只有几个,由你分配,你会分给仇家还是亲人?大概直觉还是亲人?这种测试下的直觉回答就是正解。我当时急于反驳,但也没有说出条理,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直觉是排斥。

在我看来,时间的有限,人寿的有限,是现在我们做出一切决定的凭据,是万事万物之所以有意义的原因。就像李泽厚那句极其简洁有力的话:“时间逼出了信仰问题。”

如果不是有死亡这个必然的终点摆在眼前,好像不必急于思索、做事、努力(或者本来就不必急,有为者自会为之?),无所谓好坏差别(或者是不是本该如此?);也无有穷尽,就个人而言(我们不说世界,若将世界视为生命体,它正是在一个暂时可称之为无限的周期里运行的),书可以一直读,无趣为止;字可以一直写,无聊为止;人可以一直爱,换不动为止。然后所有都可以等到生生不息时再重来几遍。倘若没有时间限制,一直这么活下去,人一定会达到一个更好的处境吗?还是好不好其实也无所谓呢?  这相对于享受而言不是更像一场放逐吗?(想起电影《土拨鼠日》,每天早上醒来都是同一天,生命如同被下了魔咒,不得跳脱。)

唐诺在《尽头》里,借用昆德拉在《无知》的句子,也讲到这个话题:祖国,连同故乡、流亡、乡愁云云,“只是因为这相对短暂的生命给了我们太少的时间,以至于我们无法去依恋另一个国家,依恋更多其他的国家,其他的语言。”

性爱和爱情也如是。“若这生命太过漫长,厌倦的感觉会不会早在体力衰退的许久之前,就窒息了兴奋的能力?毕竟第一次、第十次、第一百次、第一千次或者第一万次性交之间有极大的差别。过了边界,重复若不是变成刻板印象,就是变得可笑,甚至无从发生。……爱情的概念,应该也是在上天赐给我们极为有限的时间之中诞生的。倘若这时间没有极限,约瑟夫会如此依恋他的亡妻吗?我们这些早早就得死去的人,我们什么也不知道。”  

死亡不仅仅是终点,也不断以各种面貌各种方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。它负责划下界线,以至于我们很多事情都是由它决定。从死亡返回头衡量当下——不是看活了多久而是看还有多久可活——才会感知到意义存在(或者检视自己目下是否在虚度意义)。  

没有凭仗,如同生命漂浮在万古荒流之中,茫然不知所终,这图景想想就有点可怖。或者如果真是那样一个永恒的世界,至少现在的道德律令、行为规范、评价标准都要废弃,换一个全然不同的版本。也许我就是因为无法想象那种状况,无法从熟悉的状况调整到陌生区域,才觉得不安吧。  

倒是佛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。它讲六道轮回,讲肉身只是暂住,讲智慧不熄。这样,不用担心那个“本我”“自性”会面对死亡的威胁,也不必困扰没有时间截点、没有依据凭借的旅程。既然每一生都会扮演一个角色,那么就在这一时间段里,认真演好它吧。也不必求多,求全,等到下一生,再演另一段。  

模模糊糊想到这些,继而看到唐诺以一向精准又迷人的笔力讲得更好:在这样的时间世界里,”那些一次人生装不进的所有好东西,这样就原原本本收纳得进来,恢复了成立,人可以安心地、确实地、日复一日地做每一种一次人生做不完的事,周正方圆,一丝不苟,不必省略,也不必强调,不急于完成,也就不用诡计。时间到了,你换另一种工作另一个生命样式和任务,这里自有二代目三代目接手。(指穷于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)”    

总听到来自各种不同流派的哲人们阐述:“小我”是角色;人生是剧场。以前总无所触动。现在想,大概讲的就是上述意思。它是不是宇宙运行方式的正解,是不是符合现代科学的检测标准,我不知道,也不想纠结。它只是看待人生世事的一种,相信宇宙有不可思议的因缘。这种想法,多出一种坦然和安心来,也没什么不好。毕竟我们不这么看的时候,所得也差不多,除了多出焦虑和扭结。  

这里又牵扯出另一个话题。以前总会觉得,把自己的人生重担交付给一种信仰、一个神祇,把沉重的部分捧出去,自己只依法践行,似乎太轻易太偷懒了。似乎天然崇尚艰苦模式,而对交付不屑一顾。但现在想法稍微不同了。一来,践行并没那么轻易,实际更需克制、磨练、坚忍,且它不是一劳永逸,在过程中会不断面对诱惑、反复、考验;二来,凭借自身心智应付整个世界,就真的能解决难题吗?这无非也是一种托大罢了。除了背负多一些艰苦(可能也伴随有与之俱来的光荣感、道德感),其他该怎么面对还是要怎么面对。而那些内心有所恃的人,也没有因此滑过这些难题,他们依然面对、用心、尝试、尽力。区别在于,他们去除了与自己搏斗的部分,反而更专注了。  

这真是美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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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芳

刘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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媒体工作十余年,专注文化艺术领域。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本科,英国杜伦大学社会文化人类学硕士,英国外交部志奋领奖学金得主。现居英国杜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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